关于我们
公共文化资讯
数字文化服务
非遗文化传承
小说 | 徐吉华:秋柿
寒露,宜祈福,忌求医。
几场雨后,气温更低了。杨秋柿神情恍惚,挨着绿漆铁椅靠背,任由三十七度的体温对抗铁椅的冰凉。不知何时起,一股又一股极细的寒气已透过棉衬衫,源源不断地钻进毛孔,汇成一股奔涌的冷泉。汗毛一根根拎起皮肤,形成一个个小小的疙瘩。她本能地轻抚小腹,挺直身体,让后脊离开铁椅靠背,却并不想挪动疲惫的身躯。
窗外落叶不知疲倦地伴着秋风翻飞那舞动的黄红及黄红相互晕染的色彩,给这片单调的,压得杨秋柿喘不过气来的白色增添了一丝暖意。杨秋柿的眸子倏地亮了,她看到了那棵柿子树。柿子树伫立在与老屋并排的灶头间前,伯父家主屋后,已有了年头。每年此时,被秋风染上暖色的树叶在枝头微漾,偶尔一片吻别枝丫,蹁跹而下,斑斓了一季时光。一簇一簇圆滚滚的柿子若隐若现,黄澄澄的脸上泛出红光。
如果那棵柿子树没有被砍倒父亲就不会死去杨秋柿身体猛地一抖,那是从心底打出的寒颤。
立秋,宜栽种,忌伐木。
那年,杨秋柿十二岁。她并不懂黄历上文字的真正含义,但永远记住了这一天,记住了这些古怪的文字。那天正午,天气一如既往地热。太阳灼热的光芒,在茂密的柿子树叶间闪烁。炊烟笔直地腾向天空,不偏不倚。知了不知隐在哪棵树间,扯着嗓门歇斯底里地嘶鸣。羊圈里两只一向叫唤不停的羊,趴在腐烂了发黑的草根上,出奇的安静。
“奶奶,我出去凉凉。”穿着蓝花裤头、白圆领短袖,剪了短发的孩子冲出低矮的灶头间,跑到柿子树下。“细讨债,烧个火都不安分,灶膛里塞这么多,要死了。”奶奶的骂声随即追了出来。柿子树下依然热得不行,不过比起吐着火苗的灶膛还是好一些。孩子抬起灰扑扑的脸,看着乒乓球大小的柿子。再过两个月,这些柿子便会由绿转黄,最后透出红色。此时,奶奶会摘下它们,摞在桶里,盖上破衣服。柿子没几天就变成红通通的了,咬一下,吸一口,那个甜呀!孩子咽下口水。奶奶很凶,那么一大桶,只允许每天吃一个,说是吃多了会肚子疼。这么甜,怎会肚子疼?她不相信。好在奶奶真的老了,记性不太好,她经常偷着吃,奶奶却不知道。
“秋老虎哦,弗得过,风丝丝都没有。”穿着蓝布裤头和圆领短袖的胖大妈走出主屋后门。她拿着一块破了洞的黄条纹毛巾,一边擦汗,一边嘀咕。她擦了脸,又把手伸进短袖擦擦身子。“伯娘。”杨秋柿应该是喊了一声,她自己是听到的。她不愿意喊她,因为这个老女人讲话太刻薄,还与奶奶抢着摘柿子。可爸爸脸一板说,小把戏怎好不叫人?有次还为此打了她一记耳光,小脸火辣辣地疼了好几天。
“热哑巴了,还是热呆了。”伯母投来轻蔑的目光,她似乎在笑,又似乎没有笑。杨秋柿感觉背脊升起一股凉意,热汗却直淌,沁在眼睛里腌得疼。她拉起短袖衣边,擦擦眼睛。“不得了,门风坏罗,姑娘家家的赤膊,奶子都丢出来了,还要面孔不拉。死了娘,就没人教了,老杨家要被人戳脊梁骨啦,家门不幸哟。”伯母大喊。“嚎什泥,嚎!不怕丢丑啊。”奶奶干瘪的身躯闻声跑出灶头间。“老东西,讲哪个嚎。逼死了大的,又不管小的。”伯母瞪圆眼睛。“哪?哪?哪个逼死的?她上吊我不拦,你吃药水我也不拦。”奶奶气得发抖。“吃药水?笑话,我还等着看你蹬腿呢。”伯母慢慢擦汗。“蹬腿?赶紧把口粮称过来,都四年了,虱都掏不出一只。忤逆子,要遭雷劈。呸!”奶奶啐了一口。杨秋柿吓得逃进屋,她用手堵住耳朵,仍然无法屏蔽争吵的声音。她听见对骂声中有“柿子”、“柿子树”等等。接着,传来砰,砰,砰,砰,哗——。再后来,不绝于耳的是伯母的冷笑声,奶奶的咒骂声。杨秋柿躲在门后,透过门缝,柿子树倒在地上,树上挂着很多还没有长大的绿柿子。伯父提着斧头,恶狠狠地说:“砍了它,谁都甭想吃。”
“讨债鬼,就不死掉的啥。”奶奶骂了一句,走进灶头间,坐在小板凳上长吁短叹。杨秋柿不知道奶奶是在骂伯父伯母,还是在骂自己,她扒在门边偷看。小板凳上奶奶瘦小的身体不时地颤动,两行泪水滑过脸上褶皱起的沟壑,滴落在打了好几个补丁的黑色长袖上。在杨秋柿的记忆中,奶奶很少落泪,即使落泪也不哭出声,瘦小的身体蕴藏着强大的能量,是凶的能量。饿死鬼投胎、疯婆子、杀千刀的、怎么还不死啥,她经常这样咒骂母亲。
伯母曾对杨秋柿说:“这个老不死的,命硬,克死了你爷爷,又克死了你妈,以后还不知道要克死哪个呐。”杨秋柿不懂什么是克死,爷爷在她出生前就死了,母亲也死了好几年。奶奶也真是老呀,杨秋柿看见她坐在木盆里洗澡时,身上没有一块皮肤是平整的,就像刚翻过的菜地。有一次,杨秋柿看见灶头上一副人的牙齿,她吓得去问奶奶。奶奶的鼻子下瘪了个大洞,她抿抿嘴说,那是她刚换的假牙。当她把假牙塞进洞里,那洞又成了嘴的样子。假牙不会掉出来吗?吃饭时,杨秋柿偷偷瞄那张嘴。“发什么呆,快吃饭。”奶奶一骂,杨秋柿的目光倏地掉落在饭碗里。
太阳刚刚落下晚霞漫天燃烧。杨秋柿远远地听见父亲回来了骑着自行车从村前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一路咔咔咔咔。父亲曾抱怨,要换一辆了,这个破车,除了铃不响,处处都响,链条么老是掉,轴承也不灵光,骑得费力呀。“哪有钱呢,总比走路好吧。”奶奶很快掐断父亲的念想。奶奶说,父亲太傻,不会花钱,更不会管钱,必须她当家。“嫂,今天立秋,带个西瓜给你家。天太热,用井水泡泡。”她听见了父亲浑厚的声音。
父亲憨厚敦实,在建筑工地称小工,重活累活总是抢着干,由此也锻炼出强壮的身体和一身蛮劲。小时候,父亲很少抱她,那布满老茧的手比柳树皮还刺人。四岁那年,父亲一高兴,一只手把她举过头顶,看得母亲哈哈大笑,气得奶奶咒骂不停。父亲的憨傻倒也赢得了别人的好感,活干多了时常会有人请他喝上一杯,慢慢地酒量就大了,酒瘾也大了,一天两顿酒,一顿半斤,少一两都不行。父亲只是馋酒,他不在乎下酒菜,花生米、萝卜干、咸菜什么的都可以。“二夯,少喝点。”奶奶说。“不喝酒哪有劲干活呢?”他咪上一口咂咂嘴。可是这天晚上,他再也没有端起沾满污渍的玻璃酒杯。
“秋柿,来。”父亲总是吝啬他洪亮的语言。杨秋柿跑到门外,父亲正在停车,霞光中黝黑发亮的脸,笑得像个孩子。额头上的汗水断了线似的,灰短袖湿漉漉地贴在肌肉上。自行车大撑脚的一边少了根弹簧,吱嘎一声差点倒下。父亲抓住座凳,对撑脚一踢。撑脚老实了,歪斜着承载住后轮。“呶。”父亲从蛇皮袋里捞出一只椭圆形黑皮西瓜递给杨秋柿。苏蜜一号!杨秋柿满心欢喜地抱过西瓜。
“柿子树怎么砍了!哪个砍了我们家的柿子树?妈——”父亲跑到灶头屋前大声喊。“唉——”奶奶在屋内长叹,“作孽哦,不孝子呀。”“老大,老大,你来,干吗砍树!”父亲提高音量。“就是砍了,怎么地。吊死鬼的树!”伯父提着斧头走出后门。“又关吊死鬼什么事?”父亲瞪圆的眼睛燃烧出火苗的颜色。“爸爸,爸爸。”父亲的目光让杨秋柿害怕,她没见过父亲如此恐怖。“干,干嘛。二夯你别夯,打架我不怕你。”伯父举起斧头向后退了一步。“不得了啰,打人了。”伯母尖叫着。她拎着一筒刚打的井水,本来准备倒在脚盆里泡西瓜的,顺手泼向父亲,从头倒到脚。父亲夺过井筒,狠狠地摔在地上。咣的一声,筒瘪去半边,歪斜在泥地上。“你表耍夯劲。”“哪个叫你砍的,好好的树。”争吵中,父亲突然打了颤,右手捂着胸口慢慢蹲下。“你,你别吓人。”伯母声音有些虚浮。“爸爸——”杨秋柿丢下西瓜奔跑过去,西瓜裂成三瓣,露出鲜红的瓤。父亲浑身湿透,脸色煞白,嘴唇黑紫。“秋柿。”他声音微弱,想努力站起来,却最终倒在了地上。“爸爸,爸爸,你怎么啦?”杨秋柿边哭边喊。“要死了,要死了,咯杀千刀的。”奶奶跑出灶头屋。“老头子,快点,快点拖板车上医院。”伯母声音颤抖。伯父扔下斧头,疯了似的跑。
父亲切开黑皮,鲜红的瓜瓤嵌着几粒饱满的黑子,红汁水顺着刀口流到桌面。“来,吃瓜。”他挑了一块最大的。“嗯。”杨秋柿咬一口,真甜呀。父亲看着她笑,那目光里有种东西特别温暖。“爸爸,你也吃。”她拿起一片瓜。可父亲却起身走了,她跟在后面拼命追,而父亲高大的背影慢慢模糊……
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杨秋柿从梦中惊醒,那是奶奶的悲嚎。父亲从医院回来了,被板车吱嘎吱嘎地拉着。现在,他正躺在堂屋的门板上,不再憨厚地笑,不再温柔地看着她。她知道父亲死了,再也回不来,正如多年前母亲死了一样。
“我们回去吧,我害怕。”女孩紧握着男孩的右手,将稚嫩的脸埋在他的怀里。“别怕,很快的。”男孩左手提着一只粉红色挎包。不一会儿,充斥着浓重药水味的走廊里,又听见了杂乱的呼吸声和稀疏的脚步声。杨秋柿几次想咳嗽,又都忍住了,她不想因此而陷入众人的目光之中。两个多小时过去了,等待的人依然很多,还不断有人过来排队。除了那个男孩,其余全是女人。她们同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又似乎相互隔绝,一个个用内视的目光把自己包裹起来。她们难以名状的表情后面,藏着各自无法向外人诉说的隐秘。正如窗外飘落的秋叶,谁也无法读懂它们的心事。
也许是坐得太久了,杨秋柿有些疲乏。她慢慢站起来,用抚住小腹的手轻轻揉一揉腰。忽然,她感觉非常不自在,尽管坐着的人没有把主要目光聚焦到她身上。可是余光呢?也许现在就有人在想,这姑娘看起来也不大呀,怎么就来了?怎么也没有男人陪着,难道是?杨秋柿径直走到走廊角落的窗户边上,倚着窗台,正大光明地把目光逃离这个幽暗的密闭空间。远处的几点红使她散乱的视线明亮起来,这里竟然也有一棵柿子树。稀疏的树叶间挂着几个红灯笼似的柿子,有的依稀可见被鸟雀啄食的伤痕,若不被人摘下,那就是它们无法逃脱的宿命。
如果那棵柿子树早点砍倒也许母亲就不会死去。杨秋柿突然想起了母亲,那个模糊的记忆,那个曾经让她痛恨的人。
母亲在的时候,村里的孩子都笑她有个疯妈妈。大人们也会时常问她:“秋柿,你那疯妈今天又偷吃什么啦?是生辣椒,还是生茄子?”“你们才是疯子,你们全家都是疯子。”杨秋柿冲着那些人大喊。“疯娃娃。”大人们嗤嗤一笑。“疯妈妈生了个疯娃娃。”孩子们跟着笑。于是,没有孩子再和她玩耍,她也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妈妈不是疯子,对不对?”杨秋柿问奶奶。奶奶说:“不就是个疯子嘛,正常人哪有那样的?”她问父亲,父亲笑着说:“嗯,不是。”不过,她很多次听见父亲骂母亲疯子。
杨秋柿母亲是花三千块钱娶回来的,介绍人拿了多少不清楚,不过比邻村三呆子家娶的媳妇多花了五百。“三呆子家就两千五,能不能少一点?一下子捧不出这么多钱哟。”杨秋柿奶奶和介绍人讲价。“哦呦,二夯他娘,这能一样吗?三呆子家是去年的事了,现在行情不一样了。再说,这丫头长相好,屁股大,是个能生的货。”介绍人说。“行吧,长相无所谓,只要能生养。”杨秋柿奶奶一咬牙。
雨水宜嫁娶入宅。
结婚那天,柿子树灰褐色的枝丫上刚刚钻出几片嫩绿的叶芽儿,叶芽胖乎乎的,覆盖着一层绒毛。杨秋柿母亲是穿着一身红衣服嫁过来的没有嫁妆也没有娘家人陪伴被介绍人送上门下午三点多才到全村的老老少少都围着看热闹,围着七嘴八舌。“二夯真有福气,娶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媳妇。”“那个小脸嫩得滴水,顶多二十吧,二夯四十了吧?”“属马的。四十三!”“二夯,散支烟啥。”“那屁股,咂。”“哟,口水淌下来了。”“眼馋么,你也花钱请介绍人再娶一个。”“他敢不拉。他家母老虎知道了,不把他鸡巴剪掉。哈哈哈哈。”“二夯娘,好福气,撒点糖过来呀。”一直闹哄哄的,可把二夯娘累着了。可她高兴呀,这丫头是不错,来年生个男小,二夯就有了依靠,她也能闭眼了。
第二天早晨,二夯娘问:“二夯,昨晚咋样?”“咋,咋样。”二夯说。“哎呦,你个夯子,就是那个,和你老婆睡。”二夯娘捉急。“哦,昨晚酒,酒喝多了。”二夯红着脸。“就你的酒量能喝多?是那丫头不肯吧。”二夯娘板起脸。“嗯,嗯啦。”二夯脸红到了脖子梗。“这哪行?你要摁住了弄她,不然她不会死心塌地地跟你过。还有,这两天别去工地了,看好她,听说有新娘子结了婚,骗了钱就逃掉的。”二夯娘叮嘱。“嗯,嗯。”二夯连连点头。
“妈,我要去上工了,再这样要歇出病来的。”二夯端起酒杯说。“嗯,也十好几天了。”二夯娘说。“二夯,你老婆怎么不说话?”二夯娘又问。“哪个晓得,可能听不懂我们的话吧。”二夯说。“不会是哑巴吧,那个杀千刀的,三千块呀。”二夯娘咬着牙。“哑巴就哑巴,反正我要的。”二夯一口深饮。“好好好,你个夯子。快点吃,吃完给你哑巴端饭去。”二夯娘忍不住浅笑。
一场雨后柿子树舒展开一片片嫩叶在阳光下绿得晃眼。二夯又去工地了,与以往一样起早贪黑,一天两顿小酒,唯一不同的是被窝里多了个女人。很少说话的他,竟然哼起了小曲,至于啥曲,别说别人不知道,或许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可没过多久,二夯娘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二夯他娘,不好了,你家媳妇跑了。”隔壁王大娘跑到地头远远地喊。“要冲家啰!往哪边去了?”二夯娘扔下锄头,边跑边问。“东面,往街上去了。”王大娘说。
天擦黑时,二夯媳妇被二夯哥和村里的几个劳动力拖回了家,红衣服、红裤子破了好几处,右手掌也擦破了,淤血凝成黑色。二夯娘说:“二夯,给我打,使劲打,把腿打折了,看她还敢不敢跑。”村里一同去抓的劳动力说,二夯媳妇疯了,被抓到时,在街上又哭又笑。“看来真的疯了。”二夯对他娘说。二夯打她时,她一直笑,打得越厉害,笑得越凶,直到笑得二夯下不了手。从此,二夯媳妇被天天锁在家里,家里天天传出她的笑声。二夯却没了笑容,小曲也不哼了。直到有一天,二夯娘说他媳妇有了,他要当爸爸了,他又成了无忧无虑的孩子。
千盼万盼,一树柿子红满枝头时,孩子出生了。虽然不足月,但哭声响亮。那时起,二夯媳妇不再大笑了,时常幽幽地哭。“孩子起什么名呢?”二夯娘问。“我哪会。”二夯说。“柿子。”二夯媳妇望着窗外的那树红。“柿子?”二夯抓抓脑袋。“啥,二夯,你媳妇说话了,不是哑巴。”二夯娘兴奋地说。“嗯,不是哑巴,不是哑巴。宝宝就叫柿子。”二夯傻傻地笑。“杨柿子,杨柿子?”二夯娘琢磨,“哪有叫柿子的,还是叫秋柿吧。”
杨秋柿断奶后奶奶便把她抱进了自己的被窝平时很少让她母亲碰,不管她母亲如何吵闹。“妈,你就让她抱抱吧。”二夯不止一次说。“好好的丫头,以后还指望给你养老送终呢,别被疯子带疯了。”杨秋柿奶奶说。“果然疯得厉害。”二夯说。杨秋柿母亲常常阴晴不定,一会儿傻傻地笑,一会儿又呜呜地哭。
杨秋柿的记忆中母亲的片段很少,除了哭哭笑笑,大多是被奶奶责骂。依稀也有母亲的怀抱,却并不温暖;也有母亲的目光,却十分模糊;也有母亲的话语,却非常遥远。杨秋柿想,母亲是应该挨骂的。不该骂么?整天不干活,还把家里闹得鸡犬不宁。父亲每天干活回家,那么疲惫了,还得帮她洗脸、洗脚,不怪奶奶骂她早点死掉。那时,杨秋柿还不知道死是什么,听奶奶这样骂,应该是可以让父亲轻松些。尽管这样了,母亲竟然还偷家里的东西吃,别说是熬的脂油、摊的面饼什么的,就连菜地上的辣椒、茄子都不放过。她亲眼看见母亲在菜地摘下一个很大的茄子,在衣服上擦擦,张大嘴咬下一段,津津有味地嚼起来。“秋柿吃。”母亲笑眯眯地看着她。杨秋柿看着眼馋,就咬了一小口,刚刚咬破紫色的皮,露出白色的肉。呸。可真难吃,她立刻吐掉。母亲看了,先是咯咯咯地笑,然后又呜呜呜地哭。不好,母亲又发疯了,她吓得赶紧跑。
惊蛰,宜动土,忌竖柱
“钱呢?钱呢?要命的。”杨秋柿听见奶奶在房间里自言自语。摞着补丁的皱皱巴巴的蓝格布毯子已被掀乱,丢在床的一角,黑乎乎、硬邦邦的垫被裸露出来,弥散出霉味。杨秋柿曾问奶奶:“奶奶,这个难闻的垫被是什么做的呀?”“棉絮呗,还能是什么。”奶奶说。“棉絮怎么这么硬?”杨秋柿好奇。“呃,这个,这个时间长了,也就是年纪大了。”奶奶说。“多大了,和奶奶一样大吗?”杨秋柿问。“差不多吧。”垫被时间太长了,长到奶奶也弄不清楚了。
奶奶先是一点一点地翻垫被,从床头到床尾,又从床尾到床头翻了几遍。“咦,怎么找不到了?一直放在夹层里的呀。”奶奶皱巴巴的额头挤成一团。她翻着翻着,忽然把毯子、垫被全扔到地上,再拎起来不停地抖。“哪个杀千刀的偷了,那是买化肥的钱,一百二十块呀。”奶奶拍着大腿咒骂。“一定是那个饿死鬼,偷去买吃的了。”奶奶突然醒悟。“钱哪里去了?买了什么?还剩多少?就不死掉啥!”奶奶骂着追。“哈哈哈。”母亲笑着逃。“跑,跑,看二夯家来不打死你。”追了一会儿,奶奶弓腰坐在长凳上喘着气。
父亲收工回家夜幕已经遮天蔽地还突然刮起了大风,风很冷。“那个杀千刀的偷了家里买化肥的钱,一百二十块呀,不肯拿出来,还跑,追得我差点咽气。”奶奶愤怒地说。“跑?又跑!让你跑。”父亲没有追问钱,他一手掳起母亲,走进黑洞洞的夜色。母亲在夜色中肆意地笑,柿子树在风中呜呜地响。“疯子,吵什么吵,让人不得睡觉。怎么不早点死!”伯母隔着窗咒骂。母亲一直笑,断断续续,时高时低。父亲一直在喝酒,杨秋柿进入梦乡时,他还在喝酒。
第二天夜里,两只羊叫了一夜,就像前夜母亲的笑声。杨秋柿也在梦中笑,她梦见妈妈不疯了,正亲吻她的脸,还送给她最想吃的烧饼,香气飘得满屋都是。“我就说是疯子偷的吧,你看,这三块烧饼和五块钱,放在秋柿身边的。她哪来的钱!” 清晨,杨秋柿醒来时听见奶奶吸着鼻子说。杨秋柿见父亲没去工地,却抓着酒瓶猛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感觉父亲想说什么,最后什么也没说。杨秋柿起床后得知,母亲吊死在柿子树上了,淡黄的柿子花落了一地。后来她听说,那个漆黑的夜里,母亲被父亲绑在柿子树上,绑了一夜。因担心母亲娘家人来闹,奶奶和两个姑姑商量后,找到当年的介绍人,花了两千块钱,事情就了结了。
母亲死了杨秋柿才五岁,她甚至没有感受到什么是母爱。长大后,杨秋柿恨母亲心狠,那么早地离开。没有娘的照顾,她从小就像个男孩。父亲死的那一年,杨秋柿胸口有异样的感觉,像两个慢慢成长的柿子。她不敢问奶奶,也不好意思问同学。直到那次,身体里突然流出很多血,把裤子都染红了。看着同学们异样的目光,她惊恐万分。后来,从老师那里得知那是月经,老师还告诉她女孩子长大后的生理变化以及应对知识。
父亲死后的第三年,奶奶也死了,瘦小的身体干瘪成一具阴森的骷髅。临死前,奶奶闭着眼睛,不停地翕动发黑的嘴唇。大姑姑含着泪说:“你奶奶想说,你妈妈不是小偷,当年是她忘记了藏钱的地方,后来在枕头里找到了。这事一直梗在你奶奶心里,她没敢告诉你爹,可不想带到棺材里去。”“奶奶,奶奶,我知道了。”杨秋柿泪如雨下。杨秋柿刚说完,奶奶便咽了气。
奶奶死后杨秋柿住到大姑姑家,直到初中毕业她本来可以上高中的但还是选择了打工。大姑姑一家苦口婆心地劝她,说就是不顾她自己么,也得想想大姑姑这些年的照顾。不然别人会怎么想,丫头考到了不去读,什么原因?对得起死鬼二夯吗?杨秋柿就是不听,她不知道自己逃离什么,好不容易挨到毕业,就想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过上独立的生活,再苦再累都不怕。气得大姑姑逢人就说:“这个细丫头,活泛哒,叫她读书,就是不肯,以后还不是跟她老子一样又苦一辈子。住在我家哪里要紧哒,一家子对她么好得不得了歪。看看身上的衣裳干干净净,一个补丁也没有为。”
外出打工并没有杨秋柿想象中的美好。在大学生遍地的时代初中毕业证不过是一纸空文杨秋柿找不到自己认为体面舒适的工作,只能付出更多劳力。她做过饭店服务员,做过家政服务,发过传单……飘零的日子,她挨过饿,受过冻,遭遇过白眼冷语。她有过动摇,闪过贪恋姑妈家舒适的念头,但那终究不是自己的家。她想听母亲傻傻的笑声,想看父亲和蔼的脸庞,想听奶奶无尽的唠叨,想吃秋天红透的柿子……而这一切,随着奶奶的死烟消云散,封存进遥远的记忆和虚幻的梦里。
大千世界再精彩,对杨秋柿来说都是没有颜色的。她将自己封闭,如一粒蒲公英种子,随风飘摇,直到他的出现。他和她在同一工厂,他在打包车间,她在缝纫车间。
霜降,宜会亲友,忌安床。
“哎,给。”午饭后,他对杨秋柿说。那是一个高脚柿子,阳光下红得剔透。她摇摇头,微微一笑。“吃一个吧,老家带来的。”他憨憨的笑容,让她想到了父亲。她接过柿子,撕下透明的薄皮,浅咬一口,真甜!和小时候吃的一样甜。“谢谢!”她三两口吃完。“喜欢的话,宿舍还有呢,给你拿。”他笑得灿烂。从此,他悄悄走进了她的生活。她怀上孩子后,决定和他回老家,去一个遥远的地方结婚,生活。
得知杨秋柿要结婚的消息,大姑姑小姑姑全家坚决反对一向不管她的大伯也反对,理由是男方年龄太大,条件太差,还是个外地人。“年龄大一点怎么了?只要一心一意对我好。”杨秋柿埋着头。“大一点?十六岁好吧!在以前可以当你老子了。”小姑姑大声怒吼。“丫头,你看他什么都没有,山洼洼里不晓得有多穷的,到辰光哭都来不及。”大姑姑柔声细语。“条件差一点不要紧,以前那么苦也过来了,只要我们肯干,一定会好起来。”杨秋柿仰起头。“实在要结婚也可以,彩礼都可以不要,但必须在我们这里买上房子,哪怕旧一点、小一点。”大姑父说。“对对对,总得有根生之处吧。”小姑父附和。“房子现在肯定买不起。他说可以回家种果树,种满一片山坡,等将来有了钱,哪里都可以买。”杨秋柿眼里透着希望。谈判以失败而告终,大姑姑不停地抹眼泪,小姑姑发誓以后再也不管她了,家里亲眷谁也不准去那个山洼洼。
谷雨,宜畋猎,忌出行。
一路向西,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转乘六个多小时汽车,再坐两个多小时三摩,路越来越窄,也越来越颠簸。伴随着大山延绵起伏的轮廓,杨秋柿知道她进入了深山腹地。终于到家了,他舒了一口气。他年迈的母亲笑脸相迎。透过灯光,依稀可见三间破瓦房连着一间猪圈,门前两棵柿子树,树旁一排低矮的鸡舍。家里条件极尽简陋,除了床、桌子、凳子等生活基本用品,电灯是唯一的家用电器。
第二天杨秋柿发现这个村庄只有十几户人家,周围全是光秃秃的石头山,如何种果树?山里极度缺水,她甚至不能每天好好洗把脸,更别说痛痛快快地洗澡。今后怎样生活?杨秋柿心中那片开满鲜花的山坡越来越模糊,成了无法企及的梦。她抚着小腹,想到了母亲。
窗外树叶不停地飘落那些或是完整的残缺的,或是已经枯萎的落叶,一层一层地安静地躺在树根周围。若不被工人打扫,它们将腐烂成肥料,滋养大树,为来年新叶的萌发积蓄能量。从叶芽到新叶,从腐叶再到叶芽,这就是生命的一次次轮回。杨秋柿又看见了老屋旁羊圈前被砍的柿子树,碗口大小的树桩边冒出一棵小树,站在秋阳里,枝干挺拔。她似乎听见婴儿的啼哭声,嘹亮在秋风里。
“杨秋柿,杨秋柿——杨秋柿人呢?下一位,柳红。”白衣护士掀开男士免进的白布帘,对着走廊喊。
作者简介:徐吉华,20世纪70年代出生,江苏金坛人。常州市作家协会会员,《新作文》杂志特约研究员。现供职于某机关部门。在省市级以上报刊发表小说,散文和杂谈200余篇,著有散文集《寻求教育的另一种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