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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 陈纸:父辈的山头


“怎么回事?”
“不知道哇,我也是刚下楼,这不,看见7栋围了好些人。”
“听说张家夫妻俩又吵起来了,张大山嚷着要离家出走”。
“到底怎么回事啊?张大山怎么像个女的,动不动就离家出走啊?上次不是他老伴和他儿子把他找回来了吗?”
“那谁知道,这不是这山望比那山高吗?!”
“那么大年纪了,还折腾个啥?”
“哎哟,只怕这次是铁了心要私奔吧?前几天,张大山没经老伴和儿子同意,将日记公开了,而且是在邻居微信群里,群里都爆炸了!”
“听说,他老伴知道后,将他的日记本收了,要烧掉呢!”
“结果还是他儿子抢了出来。为此,母子俩还吵了起来。”
“日记里写了点啥呢?你们还别说,我除了晚上跳一个钟头的广场舞外,其他时间都是带孙子,真没工夫看什么微信圈呢”。
“有什么好看的,还不是苦呀难呀、情呀爱呀的,那么大把年纪,恶心死了!听说还有一些详情没公开呢。想不到那张大山年轻的时候那么多愁善感!”
“唉,我们都历经了那个时代。我埋在记忆里,没敢拿出来晾晒。”
“看吧看吧,全在这里,我收藏起来了。说实话,我倒蛮欣赏张大山的勇气。”
…………
我是一位作家,我之前在邻居微信圈里也读到过——
【1982年4月29日】不平静的的四月即将过去,如果说四月是暗黑的,那么,我希望五月是光明的。今年是我的本命年,五月是我的出生月份。我应该像五月的阳光、五月的风,从此走向美好的未来。——少废话,要做的事情有的是;多思考,生活常遇风云事。
【1982年5月2日】我没有想到,是做临时工。临时工就临时工罢,现在不是提倡思想大解放嘛,我同样要抬起高贵的头。让那些爱耻笑的人去耻笑罢,不理它,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走自己的路,我就不相信,以往艰难的日子都挺过来了,现在就过不去?!咬咬牙,勒紧腰带,一定会过去的。到时再回头一笑,谁笑到最后,谁就笑得最好。
【1982年5月15日】事态变得越来糟糕。下午,局长对我说,他对我们几位,当初打的是从海南调回来当成外用工用的报告。现在,报告已经被退回。我们可能也要被退回到原单位去。看来,这是无法挽回的结局了。原单位我是不想回去了,离家天远地远。大不了,我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流浪,或者去当个个体户,我就不相信养不活自己。再过一两个星期,如果事情没有转机的话,这些打算可能会成为事实。
【1982年5月19日】下午在局里开会,我被调到线务队——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又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会上,局领导再次强调我是临时工。我的待遇只能是临时工的待遇。我当时简直气坏了,但过后一想,有什么法子呢,命运掌握在人家的手里,忍受罢,不要出声。因为好歹有一份工作,没被退回去。去罢,干罢,好好干,咬咬牙,黑夜总会过去的,迎来的一定是黎明和曙光。情开志难开,只缘入苍茫;惟独待明日,还看一枝香。
【1982年5月23日】几天来,翻山越岭,走访调查了几个山寨的线路。今天总算完成了。搞外线这一行,虽然辛苦,既要步行,又要爬山,但我觉得要比在局里坐办公室上班好受得多。
一身大汗似乎排去了我一身的忧郁。好在我与队长也合得来,我们在一起有说有笑。山里每一朵路边的野花好像都是为我们而盛开的;山顶上每一缕风好像只为我们而吹的。好久没有这么放开手脚干一件事了!我们真的很开心,活像两只逍遥自在的雄鹰。
【1982年5月26日】五月的阳光,五月的风雨,已经进入了尾声。多么无情的阳光,多么狂猛的风雨,似乎都在考验着我,在冲洗着我。我被锤炼了,我差一点受不了了,好在不算是最差的结果。我难道真的没有一件是称心如意的事吗?工作问题倒是其次,重要的是爱情问题,各个方面的苦恼,问她是怎么想的,她什么也不肯说,不知是什么意思。这是我人生的大问题。唉,真是春花秋月何时了?
【1982年6月4日】很难得,今晚局长邀请我到他家吃饭。局长气色看上去不错,我也借着酒兴,自己分不清真假,对他说了一些分不清是感触还是感谢的话。他也借着酒兴,分不清真假地对我说:等你们将每个山头的避雷设备全部安装好了,就把你调到山下的服务公司干。他正说到兴头上,经理来了,我只好借故有事告辞了。想不到,经理后脚就跟到了我住的地方,告诉我说,我的工资在他服务公司开,每月固定50元,就不搞什么补贴了。我听了,觉得够体面,也够开恩的了。
【1982年6月5日】作媒的那位老师来信了,她的信写得虽然简短,但意思很清楚:“情况就是这样,你认真想想。”我曾暗示自己,如果这个时候谁对我有意,我会毫不犹豫地付诸行动,至少会作出一个积极的姿态。所以,尽管前几封信我问她的问题,她没回答我,我还是又回信了,而且立即回信了。
【1982年6月6日】好呀,下吧!下大一些,下猛烈一些!下它个七七四十九天的大雨!不这样,我就无法呆在家里。这也是搞外线的一大好处,雨天就是星期天。窗外,雨雾濛濛,山头戴上了一顶硕大的白帽子。有雨点飘到房子里来。关上门,写好一封给朋友刘国华的回信,心情轻松了一些。昨天读了他的来信,知道他的问题比我还多,主要是家庭问题,他父亲竟然还没“平反”——这多要命呀。看来我俩是同病相怜,我们是属于缘份的。
【1982年6月28日】至少在我看来,她是一个聪明的人,是一个性格内向的人,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是一个既讲实惠又重理想的人,是一个自尊自爱的人——一句话,是一个完全值得我尊敬而且完全有可能值得我信赖的人……我越是这样想,心里就越是充满希望与梦想。不,与其说是充满希望与梦想,还不如说是被担心和害怕弄得心碎。是啊,我真的不知道她将会把怎样的既成事实摆在我的面前。
多少天来,我一直像个狂妄的人划着一艘顶风的船,每前进一步,都是那样不容易。我曾经有过几次瞬间的动摇,因为,可以想像得到,只要掉转船头,情况就大不相同了。但我偏偏不爱这样,也没有这样。我又想,尽管前面风浪再大,也最多只能把我打落水去,而不会打得焦头烂额——当然,我的愿望并非这样。
由于相爱,而希望自己为对方活着;同时,由于被人所爱,才懂得了自己活着的意义……越得不到越想拥有,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又贴切的存在。这真令人浮想联翩、心旷神怡。就像那大自然无穷无尽秀丽美妙的风光,尤其是像那屋后山头上昂然挺立的劲松,坚定自若,任凭风吹雨打,胸中尚存傲气——我多么羡慕它啊,我可能没法做到啊。
【1982年6月30日】阿公病了,病得还不轻呃。我和母亲顶着烈日到老家去探望他。父亲刚重新分配工作,在省城上班,每个月回家一次。阿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我看到他躺在床上,心里很难过。叫他去医院他不肯,只好随他了。临走时,我掏出10块钱给他。老家的小虫多得很,咬得我身上这里一块那里一块的,真叫人受不了。那种环境怎么能生活啊,难怪父亲死活要到外面去读书,再也不想回去。但时代耍弄人,他还是陪我在那里度过了将近20年!
【1982年7月2日】她又来信了,我真的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她说她不是我的意中人。而我却将她视为真正的意中人,我伤透了脑筋。我简直要发疯了。难道她真的不把我放在眼里吗?最近有明显迹象表明,她刻意回避我,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常出现。
【1982年7月7日】今天开始爬山立杆搭线。搭的是山寨到县城的线路。搞外线的饭的确不好吃,早上5点起床,吃了两碗玉米粥就上山了。开着局里的破车,沿着大板车碾开的山路开,没到10分钟,就坏了,熄火了。幸亏刹车还灵,不然,就摔到山下粉身碎骨了。队长也许是开这辆破车开多了,“久病成医”,变成半个修车工了。捣腾了半个多钟,好歹能发动,但马力真的不行。只好下来推,比空手上山还累。
山路很泥泞。车轮卷起的泥巴甩到我们脸上。队长不知道我们推不动,仍在驾驶室里喊“加油”。车到一个缓冲的拐角处,队长停了车,朝山头呶呶嘴,说:不开了,走上去!见队长迈开了轻捷的脚步,我也不好意思发牢骚,跟在他后面,往山顶走。
到了山顶,没有树,没有草,都是石头,瘦瘦的石头,灰灰的石头。老天,在这种地方怎么安装电线杆?怎么拉电线上来?我见队里其他几个人一屁股坐在石头上,也是一脸的疲惫与无奈。
【1982年7月11日】她没来,我只好干等了。她或许是走了,或许没走,是故意躲着我。但不管如何,我的确是真心实意地为她送行,并且,衷心地祝福她,愿她学有所成,一切如意。
看来一切都完了,我被出卖了,是局里几个人将我出卖了。我感到受了极大的耻侮。我被局里人认为是“赖蛤蟆想吃天鹅肉”,我被人当作了笑柄,我满腔郁闷。希望这一切尽快成过去。
我必须承认我失败了,尽管是非常不甘地承认。算了罢,过去了就算了!弄影穿残月,流水过断桥;意激深光耀,魂动远水潮;遥尽天涯路,难得上九霄。
【1982年7月21日】我的工钱又改变了,原来是每个月固定为50元,从今天起,做一天工得一天工钱,每天是2.55元。这真是“揣人碗受人气”。还是忍下去罢,常言说:“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命运使我到了这个地步,也许就是看我能够在多大的程度上忍得,可能忍得住就意味着胜利。
【1982年7月22日】另一个她来了,真是爱的不来,不爱的猛来。我小心地回避着她。四处的飞短流长,种种对我的不利情况,不仅威胁着我的身份,还威胁着我的健康。我显然消瘦了许多,但我还是我,我的决心不变。尤其是在这样的重要关头,不爱就不爱,爱就爱。这个是这个,那个是那个,绝不将就!如果我自己都掌控不了自己,那我就一文不值。
晚上,听收音机,有个人说了这么一句话:“并非人人都能得到爱,爱是有缘份的,可遇而不可求。”这句话很有道理,或者说,我是有所感受的。不知经过了多少岁月,在这个诱人的字眼上不知费了多大力气,仍然一无所获。老天爷总是袖手旁观,我真是毫无办法。
反过来,一个人还是懂得少一点好,懂得太多了,就会变得太复杂。人的忧愁和烦恼很可能就是复杂的心理造成的。假如一个人只懂得劳动和吃饭,这样,他兴许会过得好很多。因为他的大脑只用在劳动和吃饭上,别的什么都不必想。人啊人。
【1982年8月4日】日子就像茫茫的一片云雾,看不清,听不真。睡是梦,站是梦,坐也是梦,总之,人生如梦。时间飞逝,绿水青山应笑我。
考勤登记表已经交那个十分令人讨厌的李副队长管了。他早上正式接过那本登记表,他似乎成了世界上最有权力的人。他非常得意地对我说:“以后有工作就喊你做,没工作你就在家里待着。”这个人说到做到,我相信将来他一定会这样做的。
【1982年8月15日】时间在旋转,天在旋转,地也在旋转,一切都在旋转。我什么都听不清、看不清了。我已经失去了知觉,现在太残酷了,不,是命运太无情了。我终于意识到,一个人落到深渊,就很难爬上来,尤其是爱的深渊。——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呢?
想不到刘国华也这样。他给我来信说,他爱的一个女人,竟然做了别人的情人。他说:幸亏我从深渊中解脱出来了。他希望我也要像他一样,不要拖泥带水。
【1982年9月2日】出游回来,心情仍然不能平静。现在天天有工作可做,天天从山底爬到山头。一根根电线杆立在眼前,心中那根“电线杆”却总也立不住。一想到这里,真怕自己坚持不住。有时,我只能这么想:另一个她一定会来的,只是时间未到而已——这么想,也只是自我安慰罢了。但对于过去的那些,我真的忘不了,似乎那一切已经刻入了我的骨髓里——尤其是那些热恋时蠢得可笑的情节。当然,也有许多可以珍惜的东西。
【1982年9月30日】阴郁的天空,下着几滴零星的小雨。站在阳台上,望着过往的行人,大家都在添衣增暖,我这才下意识地感觉到气温在下降。但我的全身仍是热乎乎的,我在想着、想着,越想越发热,几乎冒汗。茫然间,我似乎抓到了什么、得到了什么——一种很快就要见分晓的预感产生了……
【1982年10月3日】不知道那个人使了什么魔法,她偏偏喜欢那个无赖,听说他很有钱。瞧,他俩的距离多近,几乎难分难解。他俩公然一起走在马路上,想像他俩走到无人偏僻的地方会干什么……天啦,她完了!一切都完了!我不能救她了,因为我们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我也救不了她,她不会听我的。从此,她将像一只小蛆虫一样,随时会被老公鸡啄掉。除非上帝救她一把,而且,必须现在就救!上帝就是她自己!
【1982年10月24日】这一个多月来,全局的人马几乎全部出动,把山寨到县城线路的所有电线杆都立起来。今天是最后一段线路,从此,全县将告别没有电的日子。这次大会战,实际上是分成几个小组进行的。我始终与队长分在一个小组,我们组有将近十来个人,但大多为女同志。这样对少数派的男人们来说,工作量可想而知了。但还算是合作得不错。或者说,是大家的情绪不错。这种不错的情绪特别是在吃午饭或休息间隙就较为明显地表现出来了。午饭是各人自己备的,但吃起来却不分你我。平时大家都是各管各的,但到了这种场合,大家都表现得那样亲近,怎能不令人心情舒畅呢?这种融洽关系十几年来都没有过的!
也许是由于有好的心情,工作劲头高,时间过得也快。吃完午饭,大家站在山头往县城的方向看,那些不高不矮的、三四层的楼房好像伸手就能摸得到。想到不久的将来,家家户户都能用上电灯,可以看上电视,觉得以前做工的日子是多么伟大而高尚啊!
晚上快七点才回到家,尽管很晚,但心里很甜、很踏实。洗了个澡,就想睡觉。真困呀,只想睡觉;真好呀,什么都不想……
【1982年11月12日】早上,我与苏同志一起出门,准备上山。这次,我们骑的是自行车。今天要上的山头不高,我们预备着蹬到半山,就将车停在路边,然后再爬上去。我与苏同志刚出门,就见以前的那个她,也骑着一辆自行车来了。就在她与我们面对面相撞时,不知哪来的勇气,我向她大喊了一声:“小姐!——”我以为她会回头看我一眼,但她没有,而是骑得更快了。是的,我还听到她抽鼻子的声音,很大的那种,我很清晰地听到了。是的,她哭了。她为什么哭了呢?苏同志说,如果你叫我“小姐”,我也会很不高兴的,说不定会抽你一个大嘴巴呢!难怪!她不但没理我,而且还生气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的心都碎了,我要怎么跟她道歉呢?
接着,上山的力气好像少了几分。爬上山头,已经上午9点多了。今天带去的电线不够,只好等其他同事下山去拿。11点多钟就吃饭,吃完饭,12点多钟,拿电线的同事还没来。有人带了一副象棋来,就着一块平整的地方,下了两盘,由于心不在焉,都输了。丢了棋子,连看都懒得看,倒在一颗大石头上休息。风很大,周身发凉,苏同志向我丢了一块小石头,嗔了我一句:“想什么呢?笨蛋!”
茫茫秋草疾寻短,幽幽寒山空见长;权思爱有心琴弹,意中恨无知音赏。
【1982年11月18日】我终于鼓起了勇气,去了她家!她在客厅里接待了我。她好像将上次的不愉快忘记了,我看出她似乎比我还紧张,喉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堵塞了似的。我问一句,她答一句,甚至不答。我虽然也很紧张,但是表达还算顺畅,也能保持镇定。我们没来得及聊几句,她妈和那个可恶的追随者进来了。而且,一来就赖着不走。我也不想走,我们都干耗着。我们都不讲话,傻傻地坐着,到9点多钟,我终于熬不住,先走了。
【1983年2月15日】日出看径斜,月下含草香;好风送春归,清露落清响。房前的树绿了,屋后的梨花开了。天气暖和了,春天来了。似乎没有一个人不在忙碌,就连我这样的人也忙得不可开交,心情也跌宕起伏的。与她可能算是彻底没戏了。今天,我跟小优去省城。她坐车不行,晕车。下了车,她就像一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一路跟着我跑。我走路很少有女人跟得上,但小优跟得上,而且跟得很紧。要买什么东西,她总是先征求我的意见。当我们走到兴宁路时,发现一条裤子不错,或者说,是我认为不错,我说它很适合小优。小优也觉得好,她毫不犹豫地买下来了。买东西的时候,怎么都不让我开钱。我想,如果是那个她,会这样吗?在一家百货商店休息时,小优对我说,她还想考大学。我笑她“要考清华大学吗?”她说不管考上什么大学,以后工作总是会更方便些。——真是一个要求上进的女孩子!
【1983年3月16日】有好多天没上山了。下午晚些时候,队长到我房间里来。他说现在队里对我有些议论,影响不好,要我往后多加注意。要多想工作的事情,别老想着谈恋爱、追女孩。是啊,我应该注意了,近些天,我真的活像个花花公子,出门不是开摩托车,就是到处喝酒,而且还觉得高人一等。那怎么行呢?再也不能这样了!
【1983年3月27日】昨天傍晚,小优要我和她一起去爬山,我当然不会拒绝。起先,我跟在她后面,我注意到她的脚步是那样的轻松、自然,就像在平坦的马路上走一样,真的使我有些吃惊。我们爬上山头,她突然说:“在这里自杀多好啊!”我又是一惊,想了一下,说:“好是好,但自杀太痛苦了。而且,弄不好还没有全尸。”她马上接口说:“总比半死不活好。”起先,我以为她是开玩笑,后来,我看到她站在悬崖边呆呆地看着山下,我有些慌了,赶紧叫她下山。
下山的路上,她很少说话,步子也迈得不快。一路上,我不停地与她说话,她应答不了几句。她突然又说:“想不到老人的观念那么僵化!”从她隐隐约约的话语中,似乎听出,她父亲好像不大满意我。我的心一直往下坠,希望早点走到山下。
【1983年3月29日】下午3点钟,我和队长到小优家。看来小优的父亲说话还是算数的。他说今天上午有事,下午在家。他果然在家,但不怎么说话,都是队长在说。看来,队长对我的事还是很热心的。但队长的话也不得要领,都是东拉西扯的。我在一旁注意小优父亲的表情,显得有点别扭。也许为了打开僵局吧,队长见我拎了一小包糖果去,便提议大家开糖吃。但是无论怎么劝,小优的父亲也不肯吃。他的态度我也能够理解。是啊,妻子死后,他可以说既是小优的爸,又是小优的妈。他怎么不为小优操心呢?他怎么会轻易将小优托付给一个他不怎么了解的人呢?所以,这事急不得。操之过急,适得其反。只能给他时间慢慢考虑了。这样一想,我就想催着队长离开小优家了。
【1983年3月30日】几天坐立不安的等待,我的心愿终于实现了。明天,我就要动身去省城学习了。而且,一去就要三个月。之前,我还笑小优想考大学,现在轮到自己要去学习,也有些兴奋。我打算这三个月不回家,好好学点东西。但我的业务底子薄,不会很轻松的。这是艰苦的三个月,拼命的三个月。很有可能是决定命运的三个月。如果经过三个月的学习,即使考试落选了,我也就无怨无悔了。
【1983年4月15日】啊,能去读书多好!像我这样的人,也应该到学校改造改造才行。这次到学校读书,无疑是我的幸运。可是,我又觉得自己似乎不是读书的料。我总是分心,我知道,是小优深深扎入我心底了。假如小优也有机会读书,她一定比我努力一百倍。如果她能与我坐在同一个课堂,那该多好!
【1983年5月11日】夜,多么凉爽的夜。已经是深夜了,我躺在河边的草地上,两眼望着满天的星星,许久许久,心里却总不知是什么滋味。我索性沿着学校的小山坡散步。转了几圈,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偶尔有经过的成双成队的人,让我又不由地想起小优,想起小优在信中说她父亲如何如何……唉,真是烦透了,我怎么这么倒霉,总能遇到家里反对的女孩?!
【1983年6月12日】小优来信了,她是六一儿童节给我写的信,怎么今天才收到呢?她在信中说,她一个人在家太寂寞了,并且,回忆了上次跟我到省城来的情景——想不到她是如此细腻,很多细节我都记不得了,她却在信中说得很感性。小优真的比以前的那些“她”要重情得多。当然,她又说到了她父亲,但她说一般都不怎么理他。信的最后,她问我学习的情况。当然,更多的是羡慕,她说如果她也有我这样的学习机会该有多好!她又问我:如果这次学习结束,经过考试合格,正式调入单位,你还会跟我交往吗?她在信末说:“下次再见。”是啊,我们应该会“下次再见”的。只是,下次再见时,不知会是什么样子……
【1983年7月27日】哥哥也要走了。我多想也走啊,走得远远的,离开这个小县城,去远望更高的山头。可是我不了,我只能去为哥哥送行。哥哥是毕业后分配到广东湛江的。他是办好了有关手续后、于20日回到家里的。他到家,我们兄弟俩聊了不少,特别是谈到将来的打算。哥哥劝我无论如何都得想方设法要读好书,只有学习才有广阔的前景。一定要抓住这次考试的机会,正式录用到单位里去。他还说:等他在湛江那边站稳了脚,就把父母接到那边去。听到这些,我感觉自己特别没有出息,父母天各一方,我却只顾过自己的日子。
【1983年7月28日】连续几天天气都不好,时不时下点小雨。上山的路很泥泞,好在该架的电线都架起来了,还有几个变压站要抓紧时间建起来。从学校学习回来后,我只上过一次山。我觉得山头太小了,小得像个包子。我看着绵延到山脚的电线杆像根根筷子,很别扭地插在高低不平的山地,好像随时会倒下来。
今天再上山。山头的风慢慢变得更猛了,但我感到很舒畅。我想像成它是专门为我吹送的。它在我耳边重复着同一种声音,好像在急切地呼唤着什么。下午将近六点才下山。回到山脚的小屋,我把养在房间里一只烂盆里的一株小桃树移到屋外的后园。苏同志见我扛着铁铲、端着小桃树走出室外,忙接过我手中的小桃树,默默跟在我身后。
我铲了一个坑,苏同志将小桃树小心地放进去。我们培好土,苏同志喃喃:你看,它现在看上去多神气、多精神!只是,它以后长大了、开花了、结果了,还会记得当初栽它的人吗?之后,停了三四秒钟,她看着远处的山头,突然说了一句,有一天,你走出了大山,你还会记得我们吗?苏同志的口气很像小优。我想起小优昨天晚上也是这么问我。我记得当时轻轻地笑了一下,说:我的考试成绩还没出来。明天,我还要上山呢!
【1983年8月2日】看来今晚是很难入睡的。现在已是凌晨4点了。鸡叫了一遍又一遍,可我还是翻来覆去地,一点睡意都没有。干脆爬起来,坐着。一想到天亮就要去省城拿考试成绩,一种幻想牵动着另一种幻想。
不管如何,今天的确是非常关键的一天,它将决定着我未来几年、甚至一生的命运。我闭着眼睛,仿佛看到局长、经理、队长、苏同志,还有小优……他们忽而站在山头,看着山脚下的我;忽而站在山脚,仰望着山头上的我……
…………
张小山合上日记本。我看着他日记本封面上两个金色的字:上海。
身边还有两个人,朝张小山凑上来,问:“你们俩在看什么呢?”
我说:“看日记”。
那两个人笑了:“什么是日记?”
我说:“就是平时每天记下的事情。”
那两个人又笑了:“谁那么傻,会把自己的事情记下来?”
接着,我看到日记本里滑下一张照片。
那张照片,素面朝天,笑容灿烂。
我问:“这个人就是日记中的主角吗?”
张小山说:“他是我父亲。他先后四次离家出走。每一次离家出走,母亲就与他大吵一架。有一次,她气极败坏,要将父亲的日记本,和他的照片放一把火烧掉,是我从母亲的手中抢了回来。父亲说,现在我不会再委屈自己了,可为什么每一次想出去透透气,你们都认为我是离家出走呢?!”
我再一次看着“上海”两个字,贪婪地说:“要是我父亲也会记日记,那该多好啊”!
张小山说:“我知道,你父亲一字不识,而且英年早逝。但据我所知,他可能也有他的苦恼和浪漫。”
我说:“所以,你理解你父亲,是吧?”
张小山不作答,他将日记本交到我手上,说:“留作个纪念吧。你是个作家,但我不喜欢你虚构。”
我摆摆手,说:“之前在邻居微信圈里读了一些……”顿了顿,我又说:“是啊,其实,真实的生活更有它的价值。何况,现实与想像的山头,说不好哪座比哪座矮,哪座比哪座高……”
作者简介:陈纸,本名陈大明,曾用笔名橙子,1971年8月生于江西省永丰县农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西作家协会理事、广西写作学会常务理事。发表长篇小说《下巴咒》《逝水川》《原乡人》;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天上花》《少女为什么歌唱》《玻璃禅》《问骨》《寻找女儿美华》,随笔集《拨亮内心的幽光》、诗集《时光图案》、文艺评论集《纸风景》等,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文学刊物上发表中短篇小说100多个,有散文、小说被《散文选刊》《小说月报》转载,并译成俄文在俄罗斯出版。获第十届“《作品》奖”、第六届“《北京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一等奖,曾就读于中国文联第七届全国中青年文艺评论家高级研修班、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